镐京的空气湿黏,透着一股梅雨时节的沤朽。我放下手中的绒布,将那顶置于梨木托架上的金冠捧起。沉,冰冷的沉,刺着掌心。暗红的污渍,像几道陈年的、无法擦拭干净的血泪,固执地渗进金丝的脉络里,渗进那些蟠虺纹、夔龙纹盘绕的缝隙深处。纵使我用最细的银针剔过,用最醇的酒浆浸润擦拭,它们依旧附着,成为这冠冕本身再也剥离不开的底色。
它的主人已经流落彘地十四年,且最终病死在彼处。现在,它将迎来新的承载。
风从敞开的门吹入,带来远处鼎沸的人声。宫墙阻挡不住那份喧嚷,一种隐隐的、节庆般的鼓噪,像是巨兽在沉睡中呼出的兴奋浊气。宫门之外,是准备恭迎新君镐京城,可这份喧闹于我而言,竟有些陌生与惊惧的熟悉。十四年前的雨夜,也是这样人群汇聚的咆哮。
十四年前的记忆,亦如这金冠上的血痕,一旦刻下,便再也抹不去。
雨下得如同天河的堤坝溃决,厚重的雨幕冲刷着宫城的朱墙碧瓦,将那平日里威仪赫赫的颜色洗刷出不堪重负的惨淡。水珠沿着丹墀漫溢,灌入我的矮屐,冰冷刺骨。
正殿深处,却传来更让人血液冻结的声音。那不再是朝议时的威严呵斥,而是一种濒死困兽般的嘶嚎:“放!放!统统放下去!把这些乱嚼舌根的贱民、这些图谋不轨的逆臣,喂朕的虿蝎!叫他们都看着!看谁还敢诽谤寡人!”声音癫狂,劈开隆隆雨声,砸在每一个人心头。是厉王,我的君主。殿内的铜炉炭火正旺,火光将窗棂映得通红,诡异地温暖。
阶下跪满了宗室与大臣。雨水混杂着某些人脸上的泪水,浑浊地流下来。太宰、太史们须发皆颤,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铜殿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声。
“陛下!天下不堪诽谤之刑久矣!道路以目,非王者之福!民心如水,可疏不可堵啊!请陛下收回——”
“堵?”厉王的狂笑打断了劝谏,带着一种要将天地撕碎的暴戾,“朕偏要堵!堵到他们一个字也不敢说!召公,你不是忠心吗?你也觉得那些乱民不该被虿蝎啃食?”
召公虎猛地抬头,灰白的发髻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压抑着痛楚和某种即将绷断的决绝。“陛下!”他嘶声力竭,额头重重触地,“臣万死直言!以毒刑止谤,恰如筑堤塞滔天之洪!堤必溃,洪更怒!若陛下执意……”他停顿,须发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草,“臣…臣无颜再立于周庙之前!”
“无颜?哈哈哈哈哈!”厉王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身形在殿内巨大的屏风阴影前摇晃,“那就先拿你家人试刑!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忠心!来人!把他家的老仆,给我拖去虿——”
殿内的血腥命令被更巨大的喧嚣吞没。轰隆隆!不是雷声,是宫门的方向。声音滚滚如潮,越来越近,像无数只狂暴的铁蹄踏碎雨幕。
“诛暴君!逐厉王!”
“清君侧!救召公!”
潮水般的人影漫过宫门守卫的零星抵抗,他们如洪流般涌上殿前广阔的石阶。破烂的麻衣裹着骨瘦如柴的身躯,沾满泥浆草屑,脸上刻着饥饿和绝望的沟壑。他们手中挥舞着竹竿、削尖的木棍,甚至只是粗糙的石块,但那无数双燃着炽盛怒火的眸子,竟比王庭卫士手中的戈矛更令人胆寒。雨水抽打着他们,却洗不去那眼底焚毁一切的恨意。
“护驾!快护驾!”侍卫长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暴民的怒吼撕裂。长戟与木棍、石块碰撞,金属撕裂骨肉的声音、濒死凄厉的惨叫,瞬间在积水的丹陛上爆开,与腥热的血一同溅起!
我的背脊仿佛被冻住,黏在冰冷的殿门侧柱上。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抽走所有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些疯狂的影子冲破侍卫最后的防线,离正殿大门只有咫尺!
“随我来!”一只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然。是召公虎。混乱的流光中,只见他脸色煞白如纸,眼中却跳跃着惊心动魄的清醒与火焰。他另一只手死死搂着一个浑身湿透、裹在宽大斗篷里的孩子——太子静!年幼的储君,被整个王朝的滔天狂浪狠狠拍击的孤雏,整个人似乎已经吓懵了,小小的身体在他手臂下剧烈地抖着,像一片落入飓风的枯叶。
“走密道!先出宫!” 召公虎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如同在喉咙里滚动的闷雷。他拖拽着我和那瑟瑟发抖的孩子,身影在惊惶奔窜的宫人与卫士缝隙间穿梭,像灵活又狼狈的鱼。我们跌跌撞撞冲进偏殿深处一道不起眼的帷幕之后,召公用力推开一幅沉重的壁画,灰尘簌簌而落,露出一个黝黑狭小的洞口——那是王朝留给最后血脉逃生的生路。
阴冷、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钻入密道口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回头。
火光冲天!正殿的方向,燃起的猩红烈焰竟生生撕裂了沉重如铁的雨幕,将半个铅灰色天空映照成一片不祥的血色炼狱。愤怒的咆哮和濒死的哀嚎,清晰得如同直接炸响在耳鼓。在这扭曲混乱的巨大噪音中,一个被极度拉长、带着非人惊恐的尖锐叫声刺穿一切,短暂地响起:
小主,
“静儿——!”
而后,戛然而止。
那是厉王的绝唱。
我猛地一个激灵,手不受控地一抖。冰凉的金冠边缘,狠狠磕在我干枯起皱的手指骨节上,尖锐的痛楚窜上来,将我从十四年前那个血腥滔天的雨夜里硬生生拽回当下。
光线刺眼。不是昔日宫廷摇曳的烛火,而是清晨穿过窗格、尘埃翩跹的暖阳。地点更不是阴森的地宫甬道,而是这书房——素净、整洁,散发着洁净木头和晾干竹简的淡淡墨香。案牍之上,一叠墨迹工整尚新的简牍规整地摆放着,旁边还有一柄小巧玲珑的玉斧镇纸,雕刻着极其简约的蟠龙纹样。书架上,厚重的典册卷轴依序排列,不染一丝浮尘。
这里的一切,都像主人亲手打理过,容不得半分凌乱与污浊。
“刍叔?”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
我立即放下金冠,转身欲拜:“陛下……”
话音未落,一只沉稳的手已托住了我的肘部,力道适中,带着尊重,却又不容我这老奴继续俯身。“早就说过,”他微笑着,那份少年君王特有的朝气和某种过早降临的深重,奇异地在他眉宇间融合,“在府中,您永远是看着静儿长大的刍叔,不必多礼。”他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投向木架上那顶在晨光下散发着冷硬微芒的金冠。“它……可还洁净?十四年了。”
我嘴唇翕动了一下。血痕无法洗净,如同过往的污浊永远铭刻其上。最终只能低声应答:“尽己所能,不敢懈怠。”稍作停顿,终究按捺不住提醒:“陛下,时辰将至,诸侯、群臣、两都百姓皆已在皋门之外……冠冕沉重,非同小可。”
“沉重……”年轻的君王轻喃着这两个字,视线仿佛被那冰冷的金饰吸住,“是挺沉。十四年来,寡人……孤,在召公府院中的石井旁无数次见过汲水人背上勒出的深痕,在畎亩间听过耕夫为虫灾而起的哀泣。”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却愈发沉静锐利,“父王的金冠上,附着多少那样的重量?今日孤既戴之,天下万民的疾苦,自当一肩担下。”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的金饰边缘,那姿态,犹如抚触着看不见的江山脉络。“让它在阳光下,先看看这新生的周室吧。”
他的话令我想起许多年前的碎片。
他最初在召府住下时,不过是个惊恐不安的小童子。召公府后厨的仆役有个儿子,与幼主年纪相仿。召公刻意安排了那个仆役之子作幼主静的游戏伴当。每日午后,后园僻静的井台旁,总能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太子静起初神色拘谨,像只受惊的小鹿,常常只默默看着那孩子用晒干的谷壳喂府里养的大黄狗。黄狗皮毛顺滑,吃得膘肥体壮。
仆役之子啃着他黍米杂豆捏成的冷硬饭团时,年幼的太子静有一次困惑地指着:“它……它也吃饭团?”
那仆役之子眨巴着眼睛,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太子静问了个奇怪问题:“饭团是我吃的。给大黄的,是晒过的糠,掺了点细米碎末,府里管事分下来的。”他掰了一小块自己硬邦邦的饭团,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咀嚼着。
太子静沉默了许久,他那双属于孩童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仆人孩子手中粗糙的黍米团子,又看看那只低头狼吞虎咽着糟糠掺杂细碎谷粒的黄狗,困惑在他脸上堆积。
那天晚上,召公为幼主准备了一碟新鲜的桃脯。晶莹透亮的蜜色,散发着甜蜜果香。太子静怔怔地看着那精美的漆盘,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有孩童少见的凝重:“外公……”他当时如此称呼召公,“我今天看到……小石头给他家的狗吃的东西……糠里还混着米粒……可小石头自己吃的饭团……”他努力回忆着,小眉头拧得紧紧的,“看起来,像……像是陈粮?硬邦邦的……没……没有狗的糠干净?”
召公正执笔批注简牍的手顿了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竹青色的简片上,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沉默。他抬起头,视线沉沉落在年幼外孙脸上,没有立刻回答幼童那天真又沉重的问题。
良久,召公放下笔,走到静身边,温和而郑重地问道:“静儿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那孩子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神懵懂又似乎被某个模糊的认知所触动:“因为……那黄狗是召公府的狗?小石头是……是外公家的下人?”
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承载了太多忧思的眼眸凝视着孩子清亮的瞳仁,声音低沉而肃穆:“静儿,记住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幕。不是这只狗比你家的……比小石头更尊贵。而是因为,这只狗是召公府的狗。小石头的父亲耕种着召公的土地。召公府中的一粒米,一勺糠,连着犬的性命,更维系着无数个小石头和他父亲这样的血脉。”他指向窗外隐约露出的连绵屋宇轮廓,“而我们所在的宗庙之上,那顶将临于你头顶的金冠所系的责任,千倍万倍于此。人主一念之差,不是仅仅关乎一只狗的温饱,它牵动的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是能填满大河的血泪。今日你看到的狗食米糠而人咽粗粝,若放大至天下,便是千里哀鸿,饿殍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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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太子静睁大了眼睛,那懵懂深处第一次倒映出真正属于人君之道的沉重阴影。他懵懂地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召公微凉而粗糙的衣襟。那碟精致的桃脯,直到宵烛燃尽,也未被动过一块。
钟——磬——
浑厚宏阔的钟声如同自大地深处震荡而出,肃穆庄严,接着是清越悠扬的磬音。古老的金石之乐从太庙深处一波波涤荡开来,拂过镐京城上方澄澈的秋日晴空。
皋门洞开,巍峨高耸。
阳光似熔化的金浆,铺泻在宽阔无比、直通宗庙正殿的神道之上。神道两侧,是人的海洋,是山峦与森林的交叠。黑色、深褚色为主调的弁服冕冠,那是宗室贵胄、畿内诸侯、来自四方大小邦国的国君使者,他们按礼制高低次第跪拜于道路两侧。稍远处,是赭、褐、青白的人浪,那是文武百官、有秩爵者、士人仪仗,更远处,是灰色、土褐色的人头攒动,那是镐京及周边都邑赶来的万千黎庶。
黑、赭、灰……无数的人头深深俯下,一直延伸向视野尽头恢弘耸峙的宗庙大殿。只余下那条在阳光和旌旗辉映下流光溢彩的神道,空寂地等待着那个承载天命的身影。
“承天命!续纲常!敬事鬼神!安土牧民!”
“承天命!续纲常!敬事鬼神!安土牧民!”
礼官的唱诵高亢悠长,带着金石的穿透力。百工操控的木构机关发出吱呀沉响,巨大的鸾旗在两侧缓缓升起,绣满云纹日月的绸缎在风中舒卷,宛若仙人垂下的壁帛。
金钟再震,玉磬复鸣。那节奏庄重而徐缓,每一步音律都牵引着无数颗心脏的搏动。
他终于出现了。
在六十四名玄衣皂靴、手持仪仗的精壮武士的拱卫下,年轻的周王静——不,此刻他已是周邦新主——踏上了阳光流溢的神道。身姿挺拔,如初生的劲松,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力敌千钧的沉稳。他穿着玄色的天子冕服,肩上日月章纹,腰间大带素鞸。而头顶,那顶在召公府书房里承沐过朝阳的金冠,此刻承受着正午天地间最炽烈的光芒。蟠虺纹、夔龙纹在强光下折射出冰冷的辉芒,那渗入金丝深处无法洗净的暗红色泽,也被阳光暂时逼退,显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威严。
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扩大,压过无数人屏息的寂静,踏在每一块铭刻着古老祷辞的方砖之上,踏在每一个俯首者的心头。阳光照射下的金冠沉重而炫目,年轻的君王背脊笔直,只有最靠近的我才隐隐察觉,他每一步落在方砖上的力道,都绷紧得如同引弓至满。
万千目光聚焦于那顶金冠,无声的重量汇聚其上,仿佛整个天地、山河、历世先祖乃至万生黎庶的目光都倾注在那方寸之地。空气凝滞如铅,无数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停顿。那金冠在炽阳之下,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焰。年轻君王的背脊僵硬如石刻,似乎在抗衡着无形却要将脊椎压弯的山岳之力。
终于,他平稳地行至太庙大殿之前最为核心的九级丹陛。每一级台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几乎映出他冕服上繁复的纹路。宗伯、宰夫、小史等一干重礼之官已庄严序列两侧。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宏大的祭辞在礼官口中有如远古雷音,带着神圣的穿透力响彻丹陛。新君缓缓转过身,直面阶下如海潮般俯伏的万众。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玄色的衮服上,金线织就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活了过来,在衣料上流转游动。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无数低垂的脊背,投向更辽阔的天空。那一刻,年轻的脸庞上没有喜形于色的飞扬,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沉静,仿佛将整个王朝的重量都吸纳入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化为磐石般的凝重。
“……集地之灵,降甘风雨……”祭辞继续。
他稳步踏上了第一级丹墀。身体似有极其细微的摇晃,那支撑着沉重冠冕的头颈,在这山岳降临般的威压面前,顽强地挺直,如同一株在风暴中宁折不弯的翠竹。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祭辞悠扬。
脚步稳定地踏上第二级、第三级……每一次抬脚,每一次踏落,都引起脚下大地难以察觉的共振。金冠的珠帘在他额前轻轻晃动着,十二旒玉藻遮蔽了他大半的眉眼,却遮不住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承受着千钧之力的唇角。
祭辞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如黄钟大吕,余音震彻云霄。
礼官手捧玄圭,高举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王——登大宝!” “王——登大宝!”声浪一重推着一重,在开阔的广场上跌宕,宛如惊涛拍打着岸边沉默的礁岩!
年轻的君王已稳稳站在最高的丹墀之上。阳光垂直照射,为他和他那光芒万丈的金冕镶上了一圈耀目的金边。他终于完全转过身,面朝下方无边无际的匍匐之臣民。
“天命——靡常!”这四个字,他并未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语调甚至算不上高亢,却如金石掷地,带着一种令人凛然的决绝重量,清晰地压过广场上余音尚未散尽的回声,穿透每一个俯首者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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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德是辅!”停顿,那短暂的死寂比喧嚣更揪心。
他微扬头,那顶承载无数目光、承载着历史与期许的重冠,在金灿灿的日光下巍然不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要刺破苍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力量: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山呼海啸!整个广场瞬间沸腾!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人声如岩浆喷发,从最前排的贵胄,到后排踮脚的庶民,层层叠叠的声浪直冲云霄!大地仿佛也在这磅礴的音浪中颤栗。旌旗猎猎作响,无数手臂如林举起,又再次拜伏下去。
“陛下!”我跪伏在群臣最前方的队列中,额头深深抵在冰凉坚硬的砖石上,喉咙发紧。不是因为激动,而是那十四年的流徙、那血与火的记忆、那日复一日的恐惧和今日这如同新生般的曙光同时涌来,巨大的酸涩堵住了胸腔。
金冠在太庙明堂的最高处,在正午最烈阳光的洗礼之下,在震彻天地的万岁声中,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然而,那顶悬悬之冠投射下的巨大阴影,才刚刚开始覆盖这片渴望新生的土地。
巨钟的回响在镐京上空似乎凝固了整整一夜,余韵未绝。朝食甫毕,宫城内殿的气氛已然转换。那顶昨日在万丈阳光下承担着灼热注视的金冠,此刻被小心翼翼地置放在殿内一角的玉案之上,华光黯淡了几分。取而代之充盈殿宇的,是另一种质地迥异的气息——新鲜的、尚未干的墨香,混杂着新采竹简的青涩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仆役无声地穿行,每张几案上都添了新削制的简片、研磨出浓墨的砚台,更有许多大臣甚至带来了自己所整理或记录的旧简竹册,恭敬置于案旁。
年轻的周天子——周宣王,端坐于象征权力顶端的席位,冕旒垂垂,目光沉静地从下方端坐或跪坐的群臣面容上缓缓扫过。尹吉甫的沉稳老练,申伯的豪放爽朗,仲山甫持重如山岳,虢文公眼神锐利如刀……贤能济济一堂,本该是群策群力、振翅高飞的起点。但此刻,殿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难堪的安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昨日的万民欢呼犹在耳畔,今日这新朝的第一次重大朝议,除了必要的登基礼仪安排之外,关于王畿凋敝、府库空虚、公室倾颓这些真正关乎国本的要务,竟无一人敢率先开口,真正触及核心困境。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简片上游移不定,生怕碰触到那显而易见的疮疤。
沉默继续蔓延,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宣王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手边的玉圭。那声音不大,却在这针落可闻的静室中格外突兀。“诸位贤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驱散着凝滞的空气,“昨日太庙之上,孤尝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天命在我,更在我辈手中。维此大业,当始于破壁除障。”
他微微抬手。两名内侍立刻抬着一件蒙着黑锦的物件进入殿中。那物不大,置于殿中空地上,引人侧目。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去。
宣王亲自起身,走到那黑锦覆盖的物事前,伸手将幕布猛地一掀——并非多么奇异的新物。那是一座编磬架的一部分。不过,上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根悬挂石磬用的、打磨光滑的横木,在空旷的殿宇内显得格外突兀。横木下,安放着一个青铜铸就、纹饰古朴的“受言器”,形制如倒置的钟,上面开口宽阔,可供物件投入。
“此为磬之悬木。”宣王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地回荡。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群臣的每一张脸。“昔日先公先王议事,击磬以发其声,闻声而畅其言。金口既开,其言如玉圭之重。然……其制僵化,奏对有序,人不敢越。”
他走到离得最近的尹吉甫案前,拿起案头那份新削制好的空白竹简。新简的棱角刺着手掌,青竹的气息分外清晰。然后,他走到那座光秃秃的悬木架下,将那卷空白的简牍——“啪嗒”一声,轻轻投入那个敞着口的青铜“受言器”中。
回响清脆,传得很远。
再回身,宣王的目光灼灼:“今日起,寡人效法古制,更立新规!此悬木在此,即为‘议政悬索’!”他环视所有惊愕的臣工,“此青铜之器,即为‘广言之受器’!凡在朝议之日,无论宗亲贵戚、大臣小吏——只要心怀匡扶社稷、规谏过失、安顿民生、筹谋军国之策论,皆可择要书写于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