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年关·冻土下的赌注

腊月的风,像蘸了冰水的鞭子,在西里村光秃秃的树梢间抽打着,发出尖利的哨音。空气里,属于年的味道,却在这种干冷的鞭笞下,顽强地、一丝丝地弥漫开来。谁家灶房里飘出了熬制麦芽糖的焦甜香气;谁家在“砰砰砰”地用力捶打新蒸的年糕,那沉闷的声响带着一种扎实的富足感;偶尔一声突兀的“二踢脚”炸响,带着硫磺的辛辣味划破沉寂,引得村里的狗一阵狂吠——那是心急的半大小子偷摸放响的,算是给沉寂的冬日村庄提前撕开了一道喜庆的口子。

吴普同裹着厚厚的棉袄,袖口和前襟蹭得油亮,抄着手,缩着脖子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刚领了成绩单从学校出来,那张薄薄的纸片揣在怀里,像一块冰,贴着皮肉,凉飕飕的,一路凉到心里头。孙老师念到“王小军,第一名”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惯常的、对好学生的赞许。王小军那小子,脸颊冻得通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在全班同学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走上讲台,接过了那张印着鲜红“三好学生”字样的奖状。那奖状崭新的纸页,在昏沉的教室里仿佛自带光芒,刺得吴普同眼睛有点发酸。

他又一次,两手空空。成绩单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离王小军的总分差着一大截。孙老师发完成绩单,只说了句“回家都好好过年”,就宣布放了假。没有批评,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可这种无声的忽略,比挨一顿训斥更让他难受。他低着头,混在涌出教室的人流里,王小军那得意洋洋、被几个同学簇拥着的身影在他前面晃,像一根扎眼的刺。

“小普同!走啊,去二胖家看电视去!今天好像要重播‘三打白骨精’!”王小军回头喊他,手里扬着那张崭新的奖状,笑容灿烂,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吴普同低落的情绪。

“不去了。”吴普同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脑袋往破棉袄的领子里又缩了缩,像只躲避寒风的鹌鹑,“家里…家里有事。”

“哦,那行吧。”王小军也不在意,转头跟栓柱、铁蛋他们嘻嘻哈哈地跑远了,笑声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清脆。

吴普同磨磨蹭蹭地往家走。路过村西头老支书家那贴着褪色门神画的大门时,看到王小军的娘正拿着浆糊,喜气洋洋地把那张崭新的“三好学生”奖状往堂屋正对着大门的墙上贴。旁边,还贴着去年那张,已经有些泛黄卷边了。两张奖状并排,像两枚闪亮的勋章,炫耀着王小军的“战绩”。吴普同赶紧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心里那股子酸涩和失落像发酵的面团,越胀越大。

进了自家那低矮的院门,一股混合着蒸腾水汽和碱面味道的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暂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母亲李秀云正站在热气弥漫的灶台前,用力揉着一大团蒸好的黄米面年糕,脸颊被灶火映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旁边的大锅灶里,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回来啦?”李秀云抬头看了他一眼,“成绩单呢?拿来娘看看。”

吴普同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那张被他攥得有些发潮的纸,递了过去。李秀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成绩单,凑到灶膛透出的火光前,眯着眼看了半天。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计算着上面的分数。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成绩单折了折,随手塞进了灶台边用来引火的旧纸堆里。

“去,把灶膛的火拨旺点,锅里炖着肉呢。”李秀云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又低头用力揉起那团粘稠滚烫的年糕面团。

没有预想中的责备,甚至没有失望的叹息。母亲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让吴普同心里那团发酵的失落感,瞬间泄了气,却又变成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堵在胸口。他默默蹲到灶膛前,拿起烧火棍,拨弄着里面红彤彤的炭火。火焰跳跃着,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映着他有些茫然的脸。锅里炖肉的香气越来越浓,是平日里难得闻到的荤腥味,可此刻闻在鼻子里,却勾不起他多少食欲。

腊月二十三,祭灶。腊月二十四,扫房子。腊月二十五,做豆腐……年关的脚步一天紧似一天。村里的年味也肉眼可见地浓厚起来。家家户户忙着扫尘除灰,把积攒了一年的破败晦气扫出门外;蒸馒头、蒸年糕、炸丸子、炸麻花,油香混合着蒸汽弥漫在村庄上空;写春联的红纸和墨汁的独特气味,也开始在空气中浮动。孩子们是最快乐的,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揣着家里刚炸好的、还温热的麻花或丸子,在村道上疯跑追逐,放零星的鞭炮,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