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学与位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5133 字 13天前

农历三月初八,宜开市、入学。

唐人街,天色刚透出几抹鱼肚白,花园角那座新挂上“中华义学”牌匾的两层木楼内外,早已是人声鼎沸。

往日里,这个时辰的唐人街,除了零星几个早起赶工的苦力,大多还沉浸在浓重的鸦片烟雾和宿醉的头痛中。

今日却一反常态。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寂静,而是一种夹杂着忐忑、期盼与些微鱼粥咸菜香气的复杂味道。

“都听真了!今日义学开课,九爷吩咐落嚟,凡入学者,无论老幼,皆需净面更衣,束好发辫,以示对先生同圣贤书的敬重!”

黄阿贵揣着手,站在义学门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扯着他那副公鸭嗓子,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喊话。

他如今是秉公堂的外事管事之一,自觉替九爷流过血,虽然伤没好,但仍然坚持要干这份差事,连带着嗓门也洪亮了几分。

台下,近百名准备入学的“学子”挤作一团。

年岁大的,有四五十岁、在码头扛了一辈子包的苦力,他们满脸风霜,眼神里却透着一丝笨拙的渴望,想学几个洋文单词,日后与鬼佬打交道时,能少吃些亏。

年岁小的,则是七八岁的孩童,多是金山所生,多半连字都不识,被父母牵着手,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与周遭截然不同的“高楼”。

更有不少是半大的后生,十几二十岁,血气方刚,却因不识字、不懂洋文,只能在金山做些最苦最累的力气活。

他们听说义学不仅教书识字,还管一顿饭,便瞅准日子涌了过来。

“贵哥,听闻今日仲请埋鬼佬教鬼话?”

人群里,一个剃着青皮的年轻汉子高声问道,引来一阵附和。

“九爷自有安排!”

黄阿贵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不止有洋先生,咱们华人先生的学问更是顶呱呱!有从六大会馆请来的宿儒老夫子,有精通洋文、曾在铁路公司当过工头的刘先生,还有学贯中西、耶鲁大学堂毕业的何先生偶尔客串!”

“更有宁阳会馆的梁俊生先生讲授商业英文,冈州会馆的徐浩然先生细说金山地理民情!保管将你们一个个都教成肚里有墨水的明白人!”

这话虽有几分夸大,但“耶鲁大学堂”、“六大会馆老夫子”的名头一出,底下的人群更是听得眼冒金光,议论纷纷。

便是那些平日里对读书不屑一顾的烂仔,此刻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

如今找工作难,会简单交流几句洋文就胜过旁人许多,至少好过被工头剥削。

义学门口的墙壁上,用大红纸张贴着几张醒目的告示。

第一张,是《唐人街中华义学章程》,上面用工整的楷书写着义学的宗旨、招收条件以及各项规矩。

底下有中华公所六大会馆的名。

便是心里再不愿意,陈九几番威逼利诱,也捏着鼻子从了。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便是:“凡入学者,束修伙食分文不取,然需恪守堂规,勤勉向学。若有无故旷课、扰乱课堂、蒙混度日者,一经查实,即刻清退,永不录用!”

第二张,则是每日的《课业安排》。

蒙学班:

《三字经》、《百家姓》启蒙 – 由原三邑会馆老夫子周墨斋先生授课。周夫子年过花甲,一口台山土话,据闻年轻时也曾是个秀才。

基础算术和珠算入门 – 由合和会馆的老账房和林怀舟教授。

青年班:

实用洋文 – 主要由刘景仁和几个在铁路做过工头的先生负责,刘先生曾在铁路公司做工头,与洋人打交道多年,一口流利的“工地英语”最是实用。

汉字读写 – 主要由新请的几位落魄秀才轮流负责。

成人班不限男女:

洋文速成(日常用语与数字) – 由宁阳会馆的梁俊生先生讲授,内容更偏重于日常买卖、问路、看懂契约等实用场景。

珠算与洋人记账法 – 由几个会馆的账房管事负责,主要面向有心学习经营之道的成年人。

金山地理与民情风俗 – 由冈州会馆的徐浩然先生讲授,帮助新移民了解本地情况,一些洋人的习惯、吃食。

另有英文招牌、路标、报纸常用词读写和不定期的手艺传习。

秉公堂将邀请唐人街各行各业手艺精湛的师傅,如木匠、铁匠、裁缝、厨师等,轮流开课,传授一技之长。

晚间则是自愿参与,不拘泥于年纪。

《公报》读报会,由傅列秘先生主持,选取《公报》及其他中英文报纸上的重要新闻、评论,为众人解读分析,了解金山乃至天下大事。

这课业安排一贴出来,更是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不仅有传统的经史启蒙,更有实用的洋文、算术,甚至还有手艺传习!

更重要的是,那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凡按时上课者,午间由秉公堂供给鱼粥一碗,杂菜包子一个!”

“有书读仲包伙食?真系菩萨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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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贵哥,这……这莫不是哄咱们的吧?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一个刚从乡下逃难出来的苦力,满脸不敢置信。

黄阿贵闻言,把胸脯拍得山响:“九爷牙齿当金使,几时呃过自己兄弟?你们且放宽心,今日只管用心听课,饭点自有热粥热饭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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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义学门前那口寻来的铜钟,被客家仔阿福奋力敲响。

“当——当——当——”

钟声悠扬,传遍了花园角的每一个角落。

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学子”们,在秉公堂几名汉子的引导下,按班次鱼贯而入。

义学是座两层木楼,原是某个破产商行的旧址,被陈九盘下来后,由阿炳叔带着人重新修葺粉刷。

一楼是三间打通的大讲堂,分别供蒙学班、青年班和成人班使用。

二楼则是先生们的住处和几间小些的课室,供日后分班或单独辅导之用。

讲堂内的陈设极为简陋,不过是些长条木板凳和几张半旧的木桌权当课桌。

蒙学班的孩童们,被阿萍姐和几个渔寮的妇人领着,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睁着一双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陈安和陈丁香也坐在其中,陈安依旧沉默,却挺直了小小的腰背,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炭笔。陈丁香则显得有些局促,不时偷偷瞄向窗外。

青年班和成人班的汉子们,则大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中的许多人,这辈子除了锄头扁担,便再没摸过笔杆子。此刻要他们正襟危坐,听先生讲课,比让他们去码头扛一百斤的米包还要紧张。

周墨斋老夫子颤巍巍地走上讲台,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花白的辫子也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本《三字经》,用他那带着浓重台山腔的语调,开始领读:

“人之初,性本善……”

稚嫩的童声,混杂着几分生涩与好奇,在讲堂内响起。

隔壁青年班,刘景仁先生今日客串的实用洋文课也开始了。

他直接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招工传单和几份英文报纸,指着上面的洋文单词,用他那套独特的“工地英语教学法”开始授课。

“呢个,’Work’,做工!你们日日都要‘Work’!”

他指着一个举着绿钞的白人画像,

“呢个,’Money’,银钱!冇’Money’,冇饭食啊?”

他讲得眉飞色舞,时不时夹杂几句俚语,倒引得那些平日里最怕枯燥的青壮汉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哄堂大笑。

何文增先生今日未到,他的汉字读写课由另一位从会馆请来的老先生代讲,老先生讲《增广贤文》,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听得一些后生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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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升高,义学内的读书声、讲课声、笑声、算盘珠子拨动的噼啪声,汇成一股。

陈九在后堂与陈秉章喝茶。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脸上却有些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与陈秉章那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衫,梳理得齐整的胡须毛发没法比。

“九侄,”

陈秉章呷了口茶,目光透过氤氲的茶气,落在陈九那张略显疲惫的脸上,“你牵头办的呢间义学,今日行过真是办得风生水起。我在唐人街浸咁多年,未见过有学堂收埋成棚耕田佬读书。”

陈九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秉章叔过奖。不过想同胞多个识字的地方,日后在金山地头,能少受些欺负罢了。”

“唉,”陈秉章放下茶杯,幽幽叹了口气,“你心肠是好。横掂乜嘢手段都好,哄到张瑞南班友出钱出人。”

“但你看他们咁卖力,实是想栽培自己班马仔,这些脚板浸泥的苦力,学识两句洋文识数手指就走人。你睇实,十个有九个为了碗饭来,捱唔过一个月。”

“真是个材料,使乜沦落到今时今日?泥腿子始终是泥腿子,托极都唔上台面。”

“最后留低的这些,九成九是会馆安排的自己人、醒目仔,你实是帮人做嫁妆咋!”

“还有那个香港洪门新来的黄久云,你这般大张旗鼓地收敛人心,怕是早已碍了他的眼。”

陈九默然。这些他何尝不知。

秉公堂开张那日,六大会馆虽派人道贺,但一班人笑容背后的算盘声,响到隔三条街都听到,他心里清楚得很。

至于那个黄久云,最近更是小动作不断。

“总要畀乡亲揾条生路。”

陈九端起茶杯,眼神平静,“识多几个字好过日日被鬼佬当盲公,挨了骂仲要陪笑。”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斥责声和男人的粗野叫骂。

陈九眉头一皱,放下茶杯:“外面搞乜鬼?”

一个在学堂听课的娃仔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九爷,唔好喇!林小姐堂数课有人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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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开学第一日就有人搞事?边个够胆?”

“我不知道啊…!”

那孩子喘着粗气道,“不知哪里来的一班烂仔!拉埋七八件过来听课,在林小姐堂数课度起哄,仲...出言调戏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