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个鬼佬入咗栋三层洋楼,罗四海条反骨仔就带晒大队人马去咗七号货仓。”第二个赶来送信的汉子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九爷,我们点算!”
陈九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机会,来了!
这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战机窗口。汉森自以为藏身幕后,将自己放在了最安全的位置。罗四海的爪牙,也尽数落位。
“不等了。”陈九当机立断,“传令下去,三路并进!”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下了身旁所有粗重的喘息。
“崇和!你我兄弟,亲率第一路尖刀!二十个最敢死的兄弟,给我把那洋楼捅个对穿!汉森死活不论,首要是拔了这根钉子!”
“是!”王崇和点了点头,右手抓上了刀柄。
“黎伯!”陈九转向角落里一个一直闭目养神的老人。
黎耀祖,致公堂的老叔父,也是跟随赵镇岳建立卑诗省致公堂的开创者之一。希望他这张脸,在老一辈的卑诗洪门兄弟中,还能认得出来。
“好!您老带第二路!三十个忠义兄弟,直扑致公堂总堂香口!罗贼主力尽出,堂口空虚!您手持龙头棍,以祖宗家法,清理门户!夺回我洪门根基!”
陈九字字如钉,砸在地上,“告诉还认忠义二字的兄弟,从今往后,维多利亚这块地界上,只有洪门!再无水房、公司商店这等欺师灭祖的腌臜!”
“好!”黎伯站起身,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用油布包裹的龙头棍。那根沉重的铁木棍,仿佛有千斤重。
陈九最后的目光,落在那个戴着破旧斗笠、身形佝偻的老人身上:
“剩下的人,是第三组。”陈九的目光扫过最后那个带斗笠的老人,“梁伯,又要辛苦你了。把第二批支援来的兄弟聚齐,你们的任务,是在我们拿下汉森之后,立刻在罗四海回援的半路上设伏。罗四海一收到总堂被袭的消息,必然会带人回防。你们要做的,就是在他回家的路上,送他上路!”
“九仔放心!”梁伯咧嘴一笑,“几个数典忘祖、吃里扒外的杂碎,我这把老骨头,还嚼得动!”
“此战,关乎我等所有在金山兄弟的生死存亡。”陈九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洪门切口,‘宝’是兄弟,‘盖’是官府。今日,我们不求‘招财进宝’,只为‘掀翻顶盖’!”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战,凶险绝伦!在人家的地头,对手是火器精良、操练有素的悍匪!罗四海,更是窃据总堂、勾结洋人、祸害同门的二臣贼子!”
“打完这一仗,咱们回去种地捉鱼!”
“山门开,不见红,何人坐此中?今日,我等便要用叛徒之血,重染这金山华人之门!”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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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整。
三路人马,如三支离弦的箭,射向维多利亚港的心脏。
第一路,陈九与王崇和带领的斩首组,如幽灵般穿行在后街小巷,直扑汉森所在的三层小楼。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最普通的苦力衣服,但衣服下面,藏着转轮枪和匕首。他们的眼神,是捕食者盯住猎物的眼神。
第二路,黎伯带领的夺旗组,从另一个方向,朝着唐人街的致公堂总堂走去。黎伯走在最前面,步履沉稳。他没有拿任何武器,手中只有那根代表着洪门法统的龙头棍。他身后的兄弟,则个个神情肃穆,杀气内敛。
第三路,梁伯带领的伏击组,则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一条连接港口与唐人街的必经之路。那条街道狭窄,两旁都是两三层的木楼,是绝佳的伏击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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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的风,永远都带着一股咸腥味,像是大海的叹息。
今天,风里还夹杂着别的东西。
肖恩·芬尼根能嗅到不安的味道。他自己的不安。
它像一条湿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嘶嘶作响。
他站在一间木工作坊的阴影里,这里本该充满了锯木头的噪音和工人的汗臭,但现在,这里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寂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野的擂动,像一面被疯子敲打的爱尔兰皮鼓。
芬尼根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转轮手枪,冰冷的枪柄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安慰。
他带来了三十个兄弟。他最好的兄弟。他们大多都藏在隔壁的仓库里,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惯有的、亡命徒式的桀骜不驯。
但他们眼中的疑惑,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们能感觉到,局面有些不对劲。
“头儿,那些中国人让我们躲在这里,像一群等着被宰的猪。”他的副手,一个满脸雀斑的壮汉低声抱怨,“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芬尼根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肮脏的窗户,望向工坊的另一侧。那里,在横梁上,在木料堆后,在每一个能藏人的角落,都潜伏着罗四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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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少几十个枪手,甚至更多。
他们像一群没有生命的影子,穿着黑色的短打,手里握着磨得锃亮的斧头、长刀和铁棍。他们不交谈,不走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种沉默,比爱尔兰人最喧闹的战吼还要可怕。
罗四海不信任他。芬尼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罗四海让他的人和自己的人混杂在一起,美其名曰“协同作战”,实际上却是监视和挟制。他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中有好几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光线涌了进来,勾勒出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是罗四海。他今天穿了一件昂贵的丝绸马褂,脸上挂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仿佛他不是来参加一场伏击,而是来赴一场茶会。
可芬尼根知道,这双手能毫不犹豫地拧断任何一个人的脖子。
罗四海带着人从内陆踩到维多利亚港,也是带人在街头巷尾砍杀过的。
罗四海的目光落在了芬尼根身上,笑容更盛了。
“芬尼根先生,你的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吗?”他用一种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英语问道,那语调听起来客气,却带了丝滑稽。
“当然。”芬尼根从阴影里走出来,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他们已经等不及要见识一下亚瑟·金先生的财富了。”
“很好。”罗四海点了点头,“记住,我们的目标是活捉。他的保镖,直接杀了没关系。但亚瑟·金本人最好活着。他脑子里的秘密更值钱。”
罗四海走到芬尼根面前,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他凑到芬尼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做好你该做的事。事成之后,下一船香港来的生鸦片,我立马就分一半给你。”
随后,罗四海从工坊的后门离开了。
芬尼根看着他的背影,那种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一个穿着长衫,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的华人管事留了下来。他对芬尼根微微躬身,说道:“芬尼根先生,老板吩咐了,待会儿金先生来了,就由您出面和他交涉,我来扮演老板。我会配合您的。”
他没回答,退回到阴影里,靠着一根冰冷的柱子,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傻子。他是一个在饥荒和压迫中幸存下来的爱尔兰人。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赌,什么时候该看。
与此同时,七号仓库的隔壁,罗四海正不耐烦地看着怀表。
“妈的,都两点零五分了,那个美国佬怎么还没到?”他咒骂道,“派人去外面那条路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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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与王崇和,如同一柄出鞘利刃的锋与脊,立于队伍的最前端。
在他们身后,是二十名从捕鲸厂的血水中淬炼出的汉子。
他们是沉默的火山,呼吸粗重,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怒火。
这里面有些人一路从古巴跟到这里。
他们的怒意和杀气,并非始于某个宏大的理想,而是源自地狱。
在甘蔗园,他们曾是一群被剥夺了姓名、被抹去了身份、沦为生产资料的“猪仔”。
监工的皮鞭、与血肉长为一体的脚镣、以及肆虐的瘟疫,是他们共同的、无法磨灭的烙印。
改变,始于一夜杀戮。梁伯与陈九的反抗,不是为了什么虚无宏大的目标,而是在绝境中,以命搏命的本能怒吼。
因此,他们对陈九的忠诚,并非源于对未来蓝图的认同,而是一种更为原始的、以创伤和救赎铸就的血契。
是陈九,用最直接的暴力,砸碎了他们身上的锁链,给了他们重新作为“人”活下去的可能。他们追随陈九,便是追随自己内心那个敢于挥刀的、更决绝的自我。
在这片没有公理的土地上,仁慈是通往地狱的捷径。
所以他们默许甚至拥护陈九的冷酷,因为他的罪孽,是换取集体生存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加入的人,心思各异。
有的是渔民中选出来的,有的是从萨克拉门托来的,有的是主动投奔来的。
他们这些人中,有的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为了眼前那份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日子;有的,是从萨克拉门托罢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挨过饿,像狗一样躲藏,他们追随的理由更为简单,谁能让他们“不跪着”,他们就跟谁。
也许,这群没什么文化、没太多理想的苦力,无法言说陈九心中那份“护我同胞,重开天地”的宏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用身体做出选择。他们或许意识不到这条路的终点在何方,但他们已经不自觉地踏上了同一条用血与火铺就的、通往自由与主权的征途。
他们的筋骨被重活打磨得如铁似钢,眼神里褪去了瑟缩,沉淀为煞气。
人手一把雪亮的砍刀,腰间是冰冷的左轮。那金属的寒意贴着皮肉,是这个谎言世界里,唯一真实、残酷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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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
他们此刻没在主街,怕正面的窗户看见,绕到了后面。
王崇和没带枪。他骨架很大,脂肪却很少,比旁人高出一个头。
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腰间斜挎着长刀。
他师从莫家拳名师,又在金山杀出了自己的风格,出刀狠辣刁钻、以命搏命,一身功夫早已融入骨髓。
此刻,他粗壮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冰冷的刀柄,早已蓄势待发。
陈九则截然不同。他身形精悍,比王崇和稍矮半个头。腰间的枪套里,插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雕花柯尔特左轮手枪,象牙枪柄温润如玉。
如今,这把枪是他身份的象征。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枪膛还有四个弹巢,各压着一颗黄澄澄的.44口径子弹。
他的枪法,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练就的,又快又准。
目标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