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风起云涌1880(一)

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5709 字 13天前

董其德选定的山谷盆地气氛愈发紧张。

刚刚结束一场对荷兰人派出城的巡逻队的伏击,规模不大,却也见了血。

胜利的喧嚣过后,营地并未有多少欢欣,反而被一种更深的沉重所笼罩。

新兵们大多眼神惶恐,而那些从香港和安定峡谷调来的老兵和骨干,则默默擦拭着武器,脸上是久经沙场的麻木。

权力的交接是无声却又分明的。

李庚和他带来的那批振华学营毕业生,以专业素养和陈九赋予的指挥权,迅速接管了军事部署。

阿吉和他手下那些跟着董其德最早打下这片基业的弟兄们,虽然名义上仍是核心战力,但指挥链条的变化,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夜雨敲打着芭蕉叶,董其德披着一件油布雨衣,找到了正在一处哨塔下独自抽着水烟的阿吉。

阿吉的身影在昏暗的马灯光线下显得有些落寞,他身上那件黑色短衫沾满了泥浆和不知名的草屑,唯有那双眼睛,在烟雾缭绕中依然明亮。

“阿吉,”董其德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一个从缴获物资里找到的荷兰军用水壶,“喝点酒,去去寒气。”

阿吉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杜松子酒,喉结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响。他没有看董其德,目光依旧投向远处黑暗的雨林。

“心里不舒坦?”董其德轻声问道。

他能感觉到阿吉身上那股压抑的郁气。

李庚的到来,不仅带来了新的战术和纪律,也无形中宣告了阿吉这些“草莽英雄”时代的某种终结。

战争,正在变得更加“专业”,也更加冷酷。

阿吉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董先生,读书人就是心思多。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打仗,杀人,听命令行事,九爷让咱做什么,咱就做什么。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但总归不同了。”董其德看着他,“咱们相处日久,我听过你说,你是最早跟着九爷的一批,从古巴杀出来,从无到有打下这片基业。如今李庚他们来了,论战场搏杀,你们是前辈;可论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他们是学营出身。九爷把指挥权交给了他们……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想法?”

阿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雨声淅沥,远处的蛙鸣和不知名的虫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南洋雨夜。

“想法?”阿吉又灌了一口酒,声音低沉下来,“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

他转过头,看着董其德,那双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眸子里,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和追忆。

“董先生,你留过洋,见识广,我却不同。

你知不知道,从古巴到旧金山,最早跟着九爷混的那帮兄弟里,有三个小子,年纪最轻,却也最得九爷看重?”

董其德摇了摇头。他对陈九在旧金山的早期经历,只是一些零散的传闻。

“一个,是客家仔阿福,”阿吉伸出手指,慢慢数着,“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脑子转得比谁都快。另一个,是你现在看到的我,阿吉,马来土着,烂命一条,就会使枪弄棒。还有一个……”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还有一个,是瞎了一只眼的小哑巴,陈安。那孩子,命苦,可心思最细,也最狠。”

“我们三个,算是最早跟着九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年纪最轻。阿福脑子活,九爷让他学着读书,管杂务,学着跟洋人打交道。小哑巴不说话,但忠心,九爷走到哪都带着他,是九爷身边的影子。”

“而我,”阿吉自嘲地笑了笑,“我跟九爷出生入死的次数最多。从古巴的甘蔗园,杀到旧金山的码头,再到萨克拉门托的农场……哪一次火并,哪一次械斗,我不是冲在最前面?我这条命,是九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早就不是我自己的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水烟,烟锅里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九爷曾经问过我,阿吉,你想不想去读书识字?将来和阿福一起,帮我管更大的摊子。”

“我说,九爷,我这人天生顽劣,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脑袋瓜子也不灵光。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我就认枪,枪打得准。别的我不会,也不想学。我就想跟在九爷身边,当个贴身护卫,帮九爷挡子弹,这就够了。”

“可九爷不同意,”

阿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他硬逼着我去学堂。你知道吗?那感觉比挨刀子还难受。阿福和小哑巴,学什么都快。我呢?坐不住,听不懂。先生讲孔夫子,我满脑子都是怎么拆解那支新缴来的史密斯威森左轮。后来,我干脆天天跟着崇和大哥、梁伯、昌叔他们打拳,练枪法。九爷看我实在不是那块料,也没办法了。”

“后来,他让阿福跟着那些留美的学生,去了美国读书,现在好像去了东部的大学,听说现在学问做得很大,能跟洋人的教授辩论了。小哑巴也出息了,拜了那个鼎鼎大名的香山容纯甫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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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阿吉指了指自己,“九爷派到了萨克拉门托的农场,当了个护卫队长。后来又安排我去了安定峡谷,跟一些外国佬学什么队列整军,操练新兵。现在,又让我到这南洋的烂泥潭里,冲锋陷阵。”

他说完,看着董其德,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平静。“你问我后悔吗?董先生,我不后悔。”

“梁伯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记到今天。”

阿吉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说,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分的。有人坐堂上吃饭,就得有人在堂下当差。有人读书写字,就得有人扛枪卖命。有人当官发财,就得有人去死。”

“阿福和小哑巴,他们是读书的料,将来是要帮九爷治理天下的。我不是。我的命,就是打打杀杀的命。我是马来人,能回到南洋这片土地,带着弟兄们打仗,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要是能打赢,将来留在这里,替九爷看守门户,或许……更像是我的宿命。”

他抬起头,望着被雨水洗刷过的、墨蓝色的夜空,那里有几颗星星,正顽强地透过云层的缝隙闪烁着微光。

“比起那些在家乡饿死、病死,或者死在猪仔船上的同胞,我阿吉这条命,已经强过无数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董其德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粗犷、内心却有着一套朴素而坚定生存哲学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说些什么,关于理想,关于未来,关于不公。

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如此苍白无力。

阿吉所说的,何尝不是这个时代最残酷的真相?

在殖民者和旧帝国的双重压迫下,底层华人如同野草,能找到一片得以扎根生存的土壤,已是奢望。至于选择哪条路,是读书还是扛枪,或许从一开始,就由不得他们自己。

“梁伯还说了,”阿吉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他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用处,武夫有武夫的本分。各安天命,各尽其职,才能把事情做成。李庚他们来了,是好事。打仗,光靠不怕死是不够的,还得懂章法。他们懂,就让他们来。我阿吉,听令就是。”

他将水壶递还给董其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雨小了。我去看看前哨的兄弟。董先生,你也早点歇息。明天,怕是还有硬仗要打。”

说完,他扛起那支老旧的水烟筒,拎着那把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砍刀,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之中。

董其德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无言。

他拿起水壶,也狠狠灌了一口酒。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驱不散心中那股莫名的寒意。

他这位留英归来的“天之骄子”,在这片远离文明的雨林里,他的宿命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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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庚和他带来的“种子”团队抵达后,整个根据地的运作模式发生了质的变化。

但李庚面临的最大挑战,并非来自外部的荷兰人,而是内部那数千名刚刚摆脱苦力身份、人心惶惶的华工。

他们经历了暴动初期的血腥与混乱,又目睹了荷兰人的残酷报复,对于未来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许多人私下里仍在观望,甚至有人偷偷议论,是否该向荷兰人投降,换取一条生路。

董其德很敏锐,单纯的军事高压无法真正凝聚人心。

他采纳了李庚带来的、在振华学营反复推演过的“军政结合”策略,决定召开一次全体人员大会。

大会的地点,选在了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开阔地上。

四周,是荷枪实弹的九军战士警戒。数千名华工,按照他们原先所属的种植园和籍贯,被分成一个个方阵,席地而坐。许多人脸上依旧带着麻木和不安,交头接耳,不知道这些“造反”的头领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茂,如今已是第一哨哨官,带着他手下那一百多个老猪仔出身的弟兄,坐在最前面。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扫视着人群。

这些这几月和董其德暗中较劲的头领都知道,今天这场会,至关重要。

董其德、阿吉、李庚以及新成立的指挥部成员,一起走上了临时搭建的台子。

没有过多的客套,董其德率先开口。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扩音器,传遍了整个会场。

“各位兄弟!各位同胞!”

“巴塔克高地的血还未干透,荷兰人就急不可耐地把屠杀的捷报传遍了整个苏门答腊。

那些红毛鬼用最野蛮的法子,就是要叫我们晓得——顺者苟活,逆者屠戮!棉兰城里的乡亲,个个面如土色,连大气都不敢喘。日日都有人被拉到码头边上砍头,在座有好多外出放风打仗的兄弟,你们挨个问一问,我说的可有错!”

“最叫人揪心的,不是红毛鬼的洋枪大炮,是我们自家好多刚挣脱镣铐的同胞!

有人脸上还留着鞭痕,眼里还映着血光,夜里惊醒都要摸一摸脖颈是否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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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偷偷合计着要不要回去当顺民,有人整日望着棉兰方向发抖。

这也怨不得他们——被当作畜牲使唤了半辈子,连腰杆都忘了怎么挺直!

“我知道,大家心里慌,不知道跟着我们闹腾,到底图个啥。图个吃饱饭?我们现在有粮。图个不受欺负?我们现在有枪。但这够吗?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