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斯特林纪念图书馆的道路,名为惠特尼大道。
阳光,被两侧高耸如墙的榆树过滤,筛落成破碎而流动的光斑,铺在古旧的石板路上,如同失落文明遗留下的、用以占卜的碎金。
一个年轻男人正行走在这片光影之中。
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The Smiths乐队的单针缝线T恤,图案是《The Queen Is Dead》的专辑封面——阿兰·德龙模糊而经典的黑白肖像。
T恤的下摆随意地塞进牛仔裤的一侧,裤子的膝盖处有自然的磨损。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特质。
任谁看到他,都会在最初的零点几秒内,不自觉地感到一种类似于午后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无条件的愉快。
这种感觉绕过了大脑皮层的审美判断区,直接作用于最原始的感官。
它与英俊无关,更像是一种被注入当地大气环境的、温和的精神活性剂。
即使有人会对这种近乎完美的亲和力产生恶感,那也必然是在最初的感官冲击过去之后——当智力、语言与后天观念开始发动反击,试图用怀疑论去解构那份纯粹的愉悦时。
但那很难。
人的心智可以被反复催眠,却很难彻底背叛自己的感官。
在耶鲁这样的顶级学术殿堂,学生们早已学会了用一种得体的、非侵入性的方式来表达欣赏。
不会有游客般冒失的拍照,但向他投来的视线,其密度与停留时长,已然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由好奇与赞叹编织而成的网。
“抱歉,打扰一下,我好像在昨天的选修课上见过你?”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干练的女生拦住了他,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了。
“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他报以一个恰到好处、既不疏远也不鼓励的微笑,
“我只是个访客。”
“哦,这样啊,”
对方略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过来,
“好吧,祝你玩得开心。”
诸如此类的搭讪,以探讨、社团招新、乃至询问某个冷僻建筑方位的名义,花样繁多。
当然,都被他一一回绝。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停留在一个站在榆树荫下的年轻女士身上。
她穿着一件带有巨大Yale字样的灰色卫衣,下身是紧身的运动裤,勾勒出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腿部线条。
脚上一双做旧款运动鞋,看似随意,实则价值不菲。
“麦迪逊小姐?”
他开口,声音清朗。
对方转过身,一头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看到他,灰色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惊艳,随即被一种夸张的、程式化的热情所取代。
“哦我的天,你就是‘墨菲斯’?”
她的声音里带着极具特色的元音拖长与气泡音,
“你本人,就像,比头像照片上要……哇哦。”
“谢谢。”
他略微一挑眉,那是一个几乎无法察明其真实含义的、转瞬即逝的微表情,但很快就被一个标准化的友好笑容所覆盖,
“你看上去也比资料里描述的更具活力。”
“拜托,那张照片是母亲逼我拍的,看上去就像要去参加什么该死的青年领袖夏令营,”
她打趣道,然后熟络地一挥手,
“所以,大帅哥,你想从哪里开始我们这次的校园之旅?
图书馆区?还是科学山?”
“就从图书馆区开始吧。”
“完美的选择!”
她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像掰断一根Lemsip泡腾片,
“这超酷的,不是吗?”
参观过程异常愉快。
尽管麦迪逊的口音,以及那种在每个句子结尾都习惯性加上升调的谈话风格,在客观上具备了令人厌烦的一切要素。
但在人类可能具备的万千恶习之中,这几乎是最无害、最容易被原谅的一种。
而且,一种文化特征的含义,往往取决于它所出现的语境。
他想,一个真正迫切想要融入某个精英环境的人,往往会精准地剔除自身所有地域性、阶级性的语言和行为特征。
他们会恐惧任何可能暴露其出身的蛛丝马迹。
那种对“差异化”的过度敏感,本身就是一种深刻自卑的印迹。
反之,像麦迪逊这样,在一个以严谨为行为准则的常春藤校园里,依旧毫不掩饰地保留着自己那套鲜明的、甚至略带反智色彩的风格,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便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