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这个词,如所有被过度使用的修辞符号,其内在的实体重量早已在无数次轻率的引用中流失殆尽。
多数人习惯于谈论黑暗,将其作为忧郁或静谧的代名词,然而,这些语言的织工,罕有真正体验其原始形态的经历。
人类的生理构造,决定了他们对光有着原始的依赖。
哪怕是壁炉中一颗即将熄灭的余烬所投射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橙色光晕,都能为神经系统带来结构性的慰藉。
人们偶尔会主动寻求暗室,用以缓解感官的超载,或沉淀翻涌的情绪。
但即便是最刻意的隔绝,也并非绝对。
建筑的缝隙,门底的微光,窗帘布料的透光率,以及人类潜意识中对彻底失明那近乎本能的恐惧,都确保了视觉官能不至于完全失效。
总有一丝轮廓,一丝灰度的渐变,可供大脑锚定。
但我此刻所处的,是绝对的黑暗。
一种人为制造出来的、纯粹的虚无。
空气的质感因此变得可以触摸。
它并非静止,而是携带着微弱的流体动态,缓滞的、看不见的河。
其中混杂着两种主导性的气味:
一种源自产自法国的科尔多瓦皮革,带着微苦的坚果香;
另一种,则是圣罗兰“自由之水”的后调,薰衣草的冷静被香草与龙涎香包裹,呈现出一种矛盾的、既疏离又渴望包裹的暖意。
呼吸声是这片疆域里唯一的生命。
它细微,绵长,遵循着某种严格的韵律。
只是偶尔,这韵律会被一次极轻微的、仿佛为了压抑什么的急促吸气所打断。
这里是我的办公室。
是的,按照我原初的设想,我应是堂堂正正地走入,进行一场交流,也许是谈判,最好规避冲突。
然而,计划因变化彻底脱轨。
门由内向外开启。
在我触碰到门把手的前一刻,它自行向内退去,展现出一片深邃的漆黑。
一只手自我身侧探出,扣住了我的前臂。
五根修长的手指,指骨的轮廓清晰分明,皮肤呈现出近乎失真的白皙,少许的伤口附着般地分布在其上,赋予其雕花艺术品般的美感。
指甲修剪得极为整洁。
从中传来的力道,平稳而不可抗拒。
下一秒,整个人已被牵引着,滑入了这片永夜。
房门在我身后合拢,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气密声。
黑暗部分源自于咎由自取。
我办公室的窗户,在设计之初便摒弃了传统的物理形态。
墙体内置的控制系统可以调动墙壁内的光源,以近乎完美的精度,模拟出地球上任何一处、任何时刻的景色。
无论是喜马拉雅山巅的日出,还是深海热泉旁摇曳的管状蠕虫,它都能忠实复现。
辅助性的通风与温控系统,甚至能模拟出相应的气流与温度,带来近乎实景的感官体验。
这在多数时候极其实用,既确保了绝对的隐私,又避免了环境的单调。
但此刻,这份巧思却构成了最大的麻烦。
一块真正的玻璃或幕布,只要知晓其位置,便可用最直接的方式予以破坏。
但这种集成化的电子设备,一旦被提前控制,便很难以被使用。
“伊兹。”
我念了她的名字,声音在没有参照物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孤独。
没有回应。
“也许,我们应该进行一场有效的沟通。”
我尝试向声音的源头靠近,皮鞋的鞋底与羊毛地毯摩擦,声音几乎被吸收殆尽。
依旧没有回应。
“作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以及最高F级英雄,我确实有义务,在其他同级别员工向我求助时,提供合理范围内的协助。
无论是心理疏导,生理援助,或是其他物质层面上的支持。”
“停下。”
她的声音终于响起。
温和,又带着她独有的、水晶般的清爽干脆。
坦白说,我个人相当欣赏其音色,并时常感到怀念。
它里面蕴含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诚实,其他人难以模仿。
“好。”
我停下脚步。
“这个距离如何?
大约是萨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的舞台上,弗拉基米尔与爱斯特拉冈之间惯常保持的社交间距。
我记得在伊恩·麦克莱恩与帕特里克·斯图尔特那一版的演绎中,他们正是通过这种距离,将存在主义的疏离感与长久相伴的依赖感,完美地并置在了一起。
我认为,这非常适合我们当下的情境。”
黑暗中,她略微沉默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