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圆明园回宫。
京城的暑热比园子里更甚,热浪蒸腾,连宫道两旁的琉璃瓦都像是要被烤化。
甄嬛坐在轿中,一动不动。
她透过轿帘的缝隙,看着那飞速倒退的朱红宫墙,眼神里没有半分回宫的喜悦。
这四方天,她回来了。
上一次离开时,她还存着几分对风花雪月的念想。
这一次回来,心却被闲月阁的寒气浸透了。
眉姐姐那句“他真的是好薄情啊”,像一根细细的冰针,日夜在她心头扎着,将那点残存的温情,寸寸冻结。
另一头,孙妙青的仪舆也稳稳停在了景运门。
以她的位份本只能用肩舆,这仪舆还是太后特赏的。
她如今是宫里头一份儿的矜贵人儿,养胎几月,不但没清减,反而面色红润,唇不点而朱。
春喜和太后派来的孙姑姑一左一右将她搀下来,那架势,仿佛她脚下踩的不是青石板,而是刀山火海。
皇后宫中,各宫妃嫔早已候着。
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轻摇团扇,言语间却没什么热络气。
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旅途的倦意,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这回宫后的第一场硬仗。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华妃的仪舆在众人注视下,不疾不徐地停在最前方。
颂芝恭敬上前,华妃这才扶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宫装,金线凤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众人请了安,一时无话,殿内气氛有些凝滞。
还是齐妃没沉住气,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华妃妹妹气色真好,看来在园子里歇得不错。”
华妃抬手抚了抚鬓角的赤金凤钗,眼皮都未抬一下。
“昨儿皇上还说,本宫近来清减了些,特意赏了上好的血燕让小厨房炖上,还嘱咐本宫今儿多睡一个时辰,好生补补。”
她说着,目光终于落在了齐妃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过时的首饰。
“说起来,本宫倒是忘了问,三阿哥的功课最近可有进益?皇上昨儿还念叨,说三阿哥的字,还是没什么长进。姐姐有空在这儿关心本宫,不如多费心盯着些三阿哥的学业,也好叫皇上宽心。”
一句话,噎得齐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拿皇上压她,又戳她儿子这个软肋,偏偏还摆出一副“我这是为你好”的姿态。
孙妙青在一旁低头品茶,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
好个华妃,攻击精准,言语如刀,每一句都踩在对方的痛处,却又包装得体。这种话术,看似张扬,实则滴水不漏。
齐妃气得嘴唇都在抖,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凤座上的皇后。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茶叶,仿佛压根没听见刚才那番唇枪舌剑,只温和地笑道:“妹妹们都坐吧,站着做什么。齐妃也是关心则乱,华妃妹妹别放在心上。”
她一开口,就将华妃的雷霆一击化解为姐妹间的小打小闹。
可华妃,偏就不是个喜欢顺着台阶下的人。
她轻哼一声,正要再开口,却见皇后将目光转向了孙妙青。
“妙贵人这些日子辛苦了,”皇后的声音温煦得像三月春风,“本宫瞧着你气色不错,可见皇上的龙裔,在你腹中安稳得很。”
孙妙青忙起身:“多谢娘娘关怀,都是托娘娘和皇上的福。”
“坐着,快坐着。”皇后虚扶一把,“你身子重,不必多礼。为了这登基后头一个皇嗣,本宫与皇上都是日夜记挂。本宫已经吩咐了内务府,挑最好的东海珍珠和和田玉,为你腹中的孩子做一套长命锁和玉佩,图个吉利。另外,你宫里的份例,再按嫔位的来,好好养着,这才是顶要紧的。”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嫔位的份例!这可是越过了多少熬资历的老人,天大的恩赏!
华妃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指节微微泛白。
齐妃更是连装都懒得装,嫉妒直接摆在了脸上。
孙妙青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冷光。
皇后这一手,真是高明。
明着是恩宠,实则是将她高高举起,放在所有人的嫉妒之火上炙烤。
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就得了这样大的体面,往后这春熙殿,怕是要被各路的眼睛盯成个筛子了。
捧杀,原来是这个滋味。
皇后看着众人各异的神色,脸上笑意更深,她拉过孙妙青的手,亲切地拍了拍。
“妹妹可要好生保重。”
孙妙青连忙福身:“多谢娘娘厚恩,妾身定当竭力保重,不负娘娘和皇上的期望。”
华妃在一旁听着,手中的珐琅茶盏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皇后娘娘当真是慈母心肠。”华妃的声音里带着丝丝寒意,“只是妾身有些不明白,这按嫔位添份例的规矩,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妾身愚钝,竟不曾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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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依旧笑得温和:“华妃妹妹说笑了,这哪里是什么规矩,不过是本宫看着妙贵人辛苦,想着多照顾些罢了。再说,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一句“皇上的意思”,直接堵死了华妃的话头。
她纵然心中怒火滔天,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皇上的面子。
曹贵人适时开口,声音轻柔:“娘娘如此恩典,实在让人感动。妙妹妹有了娘娘这般照拂,想必腹中的小皇子也能感受到这份温暖。”
她故意说成“小皇子”,而非“龙裔”,这细微的差别,在场的女人们都听得明白。
孙妙青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曹姐姐说笑了,男女未卜,哪里敢妄言。”
“妹妹谦虚了。”曹贵人笑得恰到好处,“你这胎相,老人都说,十有八九是个阿哥呢。”
华妃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怀孕时,人人也都说她胎相好,必得皇子。
如今听曹贵人这么一说,旧日的伤疤仿佛被狠狠揭开,心里的酸水混着恨意直往上涌。
就在这时,华妃忽然笑了,那笑声又冷又脆。
“皇后娘娘真是大方。只是不知道,妙贵人这肚子,能不能接得住这么大的福气。”
一句话,杀气毕露。
散了后,华妃阴沉着脸回到翊坤宫。
颂芝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进殿,华妃就将桌上的茶具猛地扫落在地!
“哐当——”
上好的官窑瓷器碎了一地。
“按嫔位添份例!”她咬牙切齿,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小小贵人!皇后这是要做什么?拿这个贱人来恶心本宫吗!”
颂芝吓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去捡碎片:“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
“息怒?”华妃一脚踢开面前的碎片,眼神狠戾如狼,“本宫在这宫里,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她怒极,在殿中来回踱步,金线凤凰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出暴躁的弧度。
但很快,她停下了脚步。
那满腔的怒火,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加危险的冰冷。
她缓缓坐回主位,眼神幽深地盯着某一处虚空。
颂芝大气不敢出,只觉得此刻安静下来的娘娘,比方才暴怒时更加可怕。
“颂芝。”华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奴婢在。”
“去把周宁海给本宫叫来。”
颂芝一愣,周宁海是翊坤宫的管事大太监,手段最是阴狠,娘娘轻易不会动用他。
“是。”她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
不多时,周宁海躬着身子,悄无声息地进了殿。
“娘娘。”
华妃抬起眼,那双美丽的凤眸里,此刻满是淬了毒的寒冰。
“去查。”
她只说了两个字。
周宁海垂首:“请娘娘示下。”
“那个孙妙青,进宫前是什么底细,家里还有什么人,平日里爱吃什么,怕什么,有什么忌讳……”
华妃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都给本宫查得一清二楚。”
“还有,”她伸出丹蔻艳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桌面,“她肚子里的那块肉,也给本宫好好‘看顾’着。”
“这福气,皇后给得,也得看她接不接得住。”
“本宫倒要看看,是她的命硬,还是本宫的手段硬。”
这边安陵容一出景仁宫,连口大气都不敢喘,提着裙摆,熟门熟路地抄了条僻静的夹道,步履匆匆地直奔春熙殿。
春熙殿里倒是凉快,冰盆散着丝丝白气,混着一股子清甜的瓜果香,将外头的暑热隔绝得干干净净。
孙妙青正歪在软榻上,由着春喜给她轻轻捶腿。听见外头小太监通传安常在到了,她眼皮都未抬,只懒懒地说了声:“让她进来,自己人,不必通传。”
安陵容一进殿,瞧见她这副悠闲模样,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才稍稍松了些。
她快步走到跟前,也顾不上行礼,自己先倒了杯凉茶灌下去,这才抚着胸口顺气。
“姐姐!你这回可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她压低了声音,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悸,“方才在景仁宫,皇后娘娘话音一落,我拿眼角余光那么一扫,华妃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还有齐妃,那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你身上,怕是想把你生吞了!”
孙妙青听了,非但没愁,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慢条斯理地捏起一颗冰镇过的葡萄。
“这有什么好怕的。”她剥着晶莹的葡萄皮,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别人家的闲事,“皇后娘娘这是请我吃了顿饭,却要我自己付账呢。”
安陵容一愣:“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天底下,白给的东西最贵。”孙妙青将剥好的葡萄丢进嘴里,汁水四溢,“她老人家一句话,自己分毫未损,就给我树了满宫的敌人。这买卖,对她来说,划算得很。”
她顿了顿,看着安陵容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又补了一句:“这叫‘捧杀’。明着抬举你,给你天大的脸面,暗地里,是把你推出去,让所有眼红的人都来找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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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恍然大悟。
从前她只觉得害怕,如今听孙妙青这么一剖析,只觉得这后宫里的弯弯绕绕,比她绣的花样还要繁复百倍。
“那……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孙妙青又捏起一颗葡萄,挑了挑眉,“她给的好处,咱们照单全收!份例到了,该吃吃,该喝喝。她想看我被嫉妒的火烧死,我偏要借着她给的东风,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气死那帮人。”
这番话说得直白又带了点无赖,安陵容那点残存的担忧,瞬间被冲散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容不迫的孙妙青,心里那点自卑和怯懦,仿佛也跟着硬气了几分。
“姐姐说的是。”安陵容用力点点头,眼神也亮了,“只是华妃那边……她今天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