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的钟声穿透薄雾,低沉而悠远,一声声敲在上海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黄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与马路上逐渐喧嚣起来的自行车铃声、电车轨道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唤醒了这座巨大的城市。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上海,正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巨人,揉着惺忪睡眼,试图活动开蛰伏已久的筋骨,每一寸肌理都蕴含着躁动与变革的力量。
然而,在位于虹口区一条不那么起眼的弄堂深处,一栋石库门房子改造的小公司里,气氛却与窗外蓬勃的晨光格格不入。这里,是肖霄、李卫东和周老板合伙经营的“浦江贸易公司”。此刻,公司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近乎凝滞的空气。
门口挂着的牌子略显陈旧,办公室里的家具简单甚至有些破败。几张木头桌子拼凑在一起,上面堆满了账本、单据、产品样本和几张被翻得卷了边的上海地图。墙壁上贴着几张激励人心的标语,但边角已经泛黄卷曲。空气中除了老房子固有的潮气,还混杂着廉价香烟、油墨和一种名为“焦虑”的气息。
李卫东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正烦躁地在一张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打着,越打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猛地一推算盘,珠子乱颤,发出刺耳的噪音。
“妈的!”他低吼一声,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茶杯盖叮当作响,“又黄了一家!明明说好的货款下周结,刚才来电话支支吾吾,说资金周转不开,要再延半个月!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家了!霄哥,咱们账上快连电费都要付不出了!底下几个伙计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着落呢!”
肖霄坐在靠窗的旧办公桌后,一动不动。窗外灰白色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比刚回上海时瘦了些,脸颊微微凹陷,但那双眼睛却并未因连日来的挫折而黯淡,反而在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那是愤怒、是不甘、是极度压抑后淬炼出的某种冰冷的坚硬。
他面前也摊着账本,还有几张被退回的订单和催款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支铅笔,铅笔芯已经断了几次,在他粗糙的指腹上留下黑色的印迹。
他没有回应李卫东的抱怨,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并非绝望,而像是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几天前与苏晨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口。她那双含泪的、带着委屈和决绝的眼睛,无数次在他脑海里浮现。“你凭什么质问我?”“我的事不用你管!”那些话语,比任何商业对手的打击都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无力。他找到了女儿,却似乎离她们更远了。陈国平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和苏晨之间,也正以一种卑劣的方式,试图扼杀他刚刚起步的事业。
这种全方位的围攻,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最深的韧性。东北冰天雪地里扛木头、垦荒地的狠劲,在山洪中抢救集体财产时豁出一切的莽劲,在那个寒冷彻骨的夜晚得知自己可能永远失去苏晨消息时的绝望……所有这些磨砺,都在此刻汇聚成一种冰冷的愤怒和不容摧毁的意志。
他不能倒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跟着他干的兄弟,更为了晓梦那声尚未喊出口的“爸爸”,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苏晨面前,告诉她,他能给她和女儿一个安稳的未来,而不是拖累。
“卫东,”肖霄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抱怨没用。把气撒在算盘上,也打不出钱来。”
李卫东抬起头,看着肖霄平静得近乎可怕的脸,愣了一下,焦躁的情绪稍稍压下去一些:“那你说怎么办?陈国平那个王八蛋,明里暗里使绊子,抢咱们客户,断咱们货源,还在外面散播谣言,说咱们公司快倒闭了,信誉差!再这么下去,咱们真就得卷铺盖回老家了!”
“回老家?”肖霄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当年在黑土地上山下乡,那么难,我们都没想过当逃兵。现在回了上海,自己的家门口,反而要被人打趴下?”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张巨大的上海市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街道和标注。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他们抢走的,不过是些零散客户。他们能断的,也只是明面上几条线。上海这么大,中国这么大,改革开放的口子越开越大,机会就像这黄浦江的水,堵是堵不住的。”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强大的信念感,感染了李卫东。李卫东也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霄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周老板走了进来。
周老板年纪约莫五十上下,穿着朴素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平静和洞察。他是肖霄的贵人,也是这家公司实际上的主心骨和最大的资金支持者(虽然近期也投入见底)。他手里拿着一份《解放日报》和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老周!”李卫东像是看到了救星,“您可来了!咱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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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板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情况他早已了然于胸。他走到桌边,将文件袋放下,目光扫过肖霄和李卫东,最后落在肖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嗯,眼神还没散,像样。”
他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说:“急火攻心,解决不了问题。对手现在巴不得我们自乱阵脚,他们好看笑话,顺便一口把我们吞掉。”
“周叔,您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肖霄敏锐地察觉到周老板平静外表下的一丝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