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林肯领航员,正行驶在减州五号州际公路上。
车体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声响,只余下轮胎压过沥青路面时稳定而催眠的摩擦音。
伊芙琳·莫罗坐在副驾驶位上,单手支着下颌。
目光越过镀铬的窗框,投向飞速后退的景物。
这里的风景拥有一种无序的、几乎是挑衅般的生命力。
减州独有的、被阳光烤成浅褐色的干燥山丘,像野兽裸露的脊背,连绵起伏。
山丘之上,低矮的灌木丛顽固地生长着,其形态则极易让人联想到神经元的末梢分岔。
而就在这片近乎荒蛮的底色之上,人类文明的痕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强行介入:
巨大的广告牌上,韩文、西班牙文和英文挤在同一块面板上,推销着从法律服务到炸鸡的一切;
一座刷着明黄色涂料的墨西哥风格小教堂,紧挨着一栋有着极简主义线条的玻璃幕墙办公楼;
间或还能瞥见一些民宅的后院。
棕榈树的影子投射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旁边却可能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皮卡,车斗里堆满了建筑废料。
“这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在拼命证明自己的独特性,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是独特的。”
伊芙琳的口吻非常笃定,像一位刚完成田野调查的社会学研究生,
“它没有欧洲那种层层叠叠、有机统一的沉淀感,而更像一个巨大的、尚未被整理的数字硬盘。
所有文件都被随意地拖拽到同一个根目录下,彼此毫无关联,却又被迫共存。”
“一个非常精准的描述,”
主驾驶位上的洛克菲勒回应道,他的声音带着懒洋洋的笑意,
“是装满了盗版软件、高清电影和家庭录像带的硬盘。”
他的视线依旧平视着前方。
但伊芙琳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有一部分,像舞台的聚光灯,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
今天的洛克菲勒,与伊芙琳初见时那个浑身散发着军人气息的男人判若两人。
除了真正的公务时间,他身上几乎不再有那种属于武器和纪律的、冷硬的轮廓。
上身穿一件真丝夏威夷衬衫,底色是柔和的米白,上面印着深蓝色的、抽象化的海浪与珊瑚图案,线条流畅而写意,既非热带风情画的俗艳,也非奢侈品牌的张扬或刻意低调。
衬衫的扣子随意地解开了两颗,露出小片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胸膛肌肤,以及一条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铂金项链。
这身装扮,以及手腕上那块低调的百达翡丽——Aquanaut系列,都在传递一些明确的信号:
放松,非公务,以及……亲密。
伊芙琳早已察觉到这种规律,尽管她并不能做出直白的,准确的形容。
洛克菲勒的着装,仿佛是他们每一次单独出行情感基调的晴雨表。
当他穿上Tom Ford的修身西装,那通常意味着一场严肃的谈判;
当他换上Brunello Cucinelli的羊绒衫,则代表着一次需要展现亲和力的会面。
而当他选择今天这种近乎度假的风格时,伊芙琳的心跳则总会漏掉微不可察的一拍。
空气中会弥漫开一种界限不清的暧昧,尽管他们的谈话内容可能停留在地缘政治或文化现象的层面。
“我猜,一个在东京或者汉堡长大的人,第一次来到这里,可能会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伊芙琳将话题拉了回来,她喜欢这种智力上的交锋,远胜于无意义的闲聊,
“无处不在的、强烈的文化冲突感,会让他们无所适从。”
“当然,”
洛克菲勒轻点了一下方向盘,
“当一个社会的审美范式是建立在‘和谐’与‘统一’的基础上时,友利坚这种‘拼贴画’式的现实,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视觉污染。
有趣的地方在于,只有纯正的友利坚人能理解这种现象的本质。”
“是什么?”
“包容。
一种广义到甚至有些可怕的包容。”
洛克菲勒说。
“但这说不通,”
伊芙琳立刻反驳,她的语速微微加快,像一只被激发了好奇心的小羊,显得既认真又可爱,
“这个国家的歧视问题,无论是历史上的还是现实中的,都足够写满任何一所大学的图书馆。
这怎么能叫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