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克拉里塔开始,林肯领航员依次走过了圣费尔南多谷边缘那些紧邻着查帕拉尔灌木丛的富裕飞地,最终抵达圣莫尼卡山脉犬牙交错的北麓。
这片广袤的、被阳光与潜在威胁反复炙烤的土地,便是友利坚最着名的火灾高风险走廊。
每一次出发点都包裹在理想主义的晨光之中,每一次谈判的开端都异常顺畅,但绝大多数结果,却都像是被看不见的高墙迎面撞碎。
在拜访完最后一个位于卡拉巴萨斯的封闭式社区,并得到自旅程开始以来的第三份协议后,他们回到了车上。
导航系统上,再没有下一个被标记为“目的地”的地点需要他们前往。
然而,在伊芙琳的平板电脑上,那些可以作为任务目标的社区名称,依旧密集得如同培养皿中过饱和的菌落。
她觉得,在进行下一步行动之前,自己必须将整个事件的脉络彻底梳理清晰。
这既是为了确认进度、构思对策,也是为了恢复情绪。
她并非一枚一触即碎的玻璃制品,但她的精神需要来自某些特定源头的、有效的慰藉。
车辆停靠在一条商业街旁的临时车位。
外界的声响——孩童追逐篮球时发出的尖锐呼喊,街头艺人萨克斯管中流淌出的、略显走调的爵士乐句,情侣间模糊不清的低语——都被双层隔音玻璃过滤成了一幕无声的哑剧。
午后三点的阳光,此刻不再是暴虐的君主,而被车内高效的空调系统彻底驯化。
它穿过前挡风玻璃,只剩下纯粹的、不含任何热量的视觉暖意,均匀地涂抹在仪表盘和洛克菲勒的手臂上。
“等这件事结束,”
伊芙琳开口,打破了车内由引擎怠速声构成的、近乎禅意的宁静,
“我想去海边度个假。”
“一个不错的想法,”
洛克菲勒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仿佛在欣赏那出无声的戏剧,
“拉古纳海滩的艺术氛围,科罗纳多岛的复古情调,还是圣巴巴拉那种更悠闲的、地中海式的节奏?”
“马里布,”
伊芙琳回答,几乎没有犹豫,“就去冲浪者海滩。”
洛克菲勒终于转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戏谑。
“我记得你说过,你此生再也不想踏上那片沙滩,因为去的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
“我连这个都说过吗?”
伊芙琳的眉毛微微扬起,惊讶中混杂着被窥破秘密的羞赧。
“说过,”
他准确地调取着自己的记忆,
“你原话是,当你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假期,又想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合群时,就会在社交媒体上假装自己在马里布度假。
以至于你彻底厌烦了那里的每一处风景,甚至在诺布马里布酒店的套房里,读完了一整本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
并在最后两天被迫用日晒油把自己涂抹成一块活动的焦糖,只为让肤色看上去更具说服力。”
同样是被揭示出一段略显窘迫的过往,出自父母之口与出自恋人之口,其化学反应截然不同。
前者往往像是在清点一份早已归档的、意义不明的旧账——关系中情感的份量过于明确,使得回忆失去了增值的空间;
后者则更像一次成功的考古发掘,每一件出土的文物都在欣喜地证明着彼此共有历史的深度。
情感的份量模糊不清,亟待这些细节来反复确认与锚定。
伊芙琳知道这个理论。
它出自波德里亚的《论诱惑》,书中将这种记忆的交互描述为一种“符号的交换仪式”。
然而,当亲身经历这个过程时,她却无可避免地、心甘情愿地陷入了这个由理论所预言的甜蜜误区。
当然,这没什么,也无需过多强调。
现在是工作时间。
“我只是想去一个已知的地方放松一下,不需要再费心去理解任何新的规则,”
她委婉地将话题拉回正轨,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方画着圈,
“我只是……想不明白。那些社区,那些人。”
“那没什么,真的。”
洛克菲勒说。
“但那明明是善意的!”
伊芙琳的声调略微提高,积攒了一路的困惑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们生活在火灾的阴影里,每年都要忍受财产归零的巨大风险。
我们递上了一份完美的、几乎等同于慈善的解决方案。
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却仅仅因为一两个邻居的反对,就把它束之高阁!
那些环保主义者,那些认为任何现代科技都是‘对盖亚的亵渎’的神秘主义者。
还有那些仅仅因为方案来自一家大公司就抱有天然敌意的固执己见者……
他们凭什么?”
洛克菲勒略微沉默,车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变得致密。
随后,他伸出手,覆盖在伊芙琳那只焦虑画圈的手上。
掌心宽大而温暖,传递出一种富有层次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