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浑浊的眼中满是怜悯,因为她知道,山村里的老人最大的念想就是自己的孩子常回家看看。
一年能见个一面,也够了,毕竟人老了,就那么一点盼头。
见一面少一面啊……
“村里人都劝她,说孩子可能是在外面赚大钱了,忘了娘了。”
“可她不信,她说她儿子不是那样的人,肯定是出事了……”
“就这么熬啊,熬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去年冬天,一场风寒没挺过去,就……就走了。”
“走的时候,还一直念叨着两个儿子的名字……”
老太太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怜哦……临了都没能见上儿子一面……”
“还是村里几个老伙计凑钱,给她办了后事,埋在后山她家祖坟旁边了。”
李不渡默默地听着,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厉害。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大柱和二柱的魂体,正散发出一种痛苦的阴气波动。
无声的哀嚎,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窒息。
“谢谢阿婆。”李不渡声音有些沙哑地道谢。
“后生,你要是他们亲戚,就去她坟前上炷香,烧点纸吧。”
老太太好心提醒道。
“也是个苦命人……”
李不渡点了点头,问清楚了后山陈家祖坟的具体位置。
他带着失魂落魄的大柱和二柱,离开了村子,朝着后山走去。
山路更加难行,但对于李不渡和两只鬼来说,不算什么。
只是气氛,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按照村民的指引,他们很快在半山腰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找到了陈家的祖坟。
几座长满荒草的旧坟旁边,是一座明显是新堆起来不久的坟茔。
没有立碑,只有一个简单的土包,前面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陈母王氏之墓”,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看到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大柱和二柱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娘——!”
两声凄厉至极、饱含无尽痛苦与愧疚的哀嚎,猛地从两鬼口中发出。
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鬼物的尖锐与绝望,震得周围的空气都泛起涟漪,山林间的鸟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他们再也维持不住鬼形,化作两团模糊的黑影,扑到坟前,显出身形,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起头来。
没有眼泪,但那悲恸的情绪,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感染力。
他们的魂体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娘!是儿子不孝!是儿子没用啊!”
“娘!俺们回来了!俺们回来看您了!您看看俺们啊!”
“儿子不孝……没能给您养老送终……还让您为俺们担惊受怕……是儿子不孝啊!”
“……”
一声声泣血般的哭嚎,在山野间回荡。
李不渡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也没有劝说。
他知道,此刻的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这对兄弟,需要这场痛哭……
他走到一旁,折了几根松枝,简单捆扎了一下,放在了坟前。
然后又从背包里取出三支线香,他来这里的路上,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指尖一缕微弱的阴火闪过,将香点燃,插在坟前的泥土里。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安抚魂灵的气息。
他没有买现成的祭品,只是默默地站着,履行着一个“引路人”和“见证者”的职责。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兄弟的哭嚎声渐渐变成了低沉的呜咽,磕头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山岗,将坟茔、松树以及李不渡和两只诡的身影都拉得很长。
黄昏时刻,阴阳交替,正是一天中鬼物最能感受到自身存在的时候。
大柱和二柱停止了哭泣和磕头,并肩跪坐在母亲的坟前。
他们身上的怨气、执念,仿佛随着那场痛哭和重重的叩首,一点点地消散了。
魂体周围那层代表着伥鬼身份的灰黑色雾气,逐渐褪去,露出了他们生前的模样:
小主,
两个皮肤黝黑,面容憨厚,带着农村青年特有朴实的年轻人。
他们的眼神,不再有痛苦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一种看开后的平静。
陈大柱望着母亲的坟头,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
“俺们兄弟俩,没啥大志气,又没啥出息,就不奢望娶老婆了。”
“就想老老实实的给俺们母亲养老送终,也算是不白走这一遭……”
陈二柱接口道,语气同样平静:“俺们的母亲死了,俺们也就没牵挂了……”
支撑他们化为伥诡留存至今的,并非是杀死时的滔天怨气——
真正让他们魂魄不宁,无法往生的,是对母亲的不放心和深深的愧疚。
他们是枉死,是横死,心中有执念,但本质上,他们不是厉鬼。
他们没有害人之心,只有对母亲那份最简单、最纯粹的牵挂。
他们心思纯粹只知道柴米油盐,他们没有那么多绕绕弯弯,想不到是别人杀了他们,才会导致他们母亲死去。
他们会将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怪罪是自己不孝。
他们困苦,他们淳朴,他们只是想活着。
可以的话,再拥有那么一点点属于他们的幸福。
能吃饱肚子,无灾无病,更奢侈一点的便是娶个老婆,有儿有女。
但俩兄弟连奢望都不敢想,他们只是想自己的母亲过好点,选择了离开去打拼。
但如今,得知母亲已然离世,虽然悲痛,但也彻底放下了那最大的牵挂。
母亲不用再为他们牵肠挂肚,不用再忍受思念的煎熬,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而他们,也终于可以卸下这沉重的执念。
他们此生的因果……
了了……
李不渡看着他们身上发生的变化,哪怕他是第1次见,心中也有了猜测。
他上前一步,走到两兄弟身边,轻声问道:
“还记得,你们叫我什么吗?”
大柱和二柱闻言,同时抬起头,看向李不渡。
黄昏的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光晕,他那张因为僵尸体质而略显苍白的脸,在此刻显得格外肃穆。
两兄弟对视一眼,然后,无比郑重,异口同声地答道:
“李青天,李大人。”
李不渡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他目光扫过两兄弟清澈的眼眸,又望向那座孤坟,仿佛在对着这天地、这幽冥立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黄泉路上,慢慢走。”
“害你们的人,你们会见到的。”
“你们的冤不平。”
“我李不渡,不得好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大柱和二柱浑身剧震,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
他们知道,这位“李青天”大人,是真的把他们的冤屈放在了心上,许下了如此重的承诺!
两兄弟热泪盈眶,他们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母亲之外的人重视过,他们父亲死的早,村里的人也总是取笑他们。
哪怕上去打拼,吃的苦依旧不少,有时候哪怕他们工作大半年,老板欠着工资不发,他们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面咽。
因为他们无人在意。
他们的“天”从未看过他们,但讽刺的是塌的时候他们必须上前顶着。
不公吗?他们不觉得,为什么?
因为没人给过他们“公平”,也没人为他们鸣“不平”……
但现在李不渡给了,李不渡替他们鸣了,李不渡承诺帮他们做了!
两兄弟刚想再给李不渡磕三个,李不渡伸出手作出制止的样式,指着坟头说道:
“之前已经磕过了,不必再磕,要磕的话就给贵母磕吧,就当是代我问好了……”
“谢大人!”
两兄弟异口同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不渡,朝着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朝着埋葬着母亲的坟茔,重重地、虔诚地,磕下了最后的三个头。
“咚!”“咚!”“咚!”
哪怕李不渡那么说,他们依旧朝着李不渡磕了一个,或许前面并没有诚心,但此时虔诚到令人发指。
每一次叩首,他们的魂体就变得越发透明,越发纯净。
当第三个头磕完,他们的身体已经几乎变得完全透明,如同两缕即将消散的青烟。
在彻底消散前的那一刻,他们抬起头,望向李不渡。
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无比真诚和感激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魂力,送上了他们最朴素,也最真挚的祝福:
“大人,好人就该长命百岁。”
“您是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话音落下,两兄弟的魂体如同阳光下最后的露珠,化作点点晶莹的微光,彻底消散在黄昏的空气中。
没有阴森,没有恐怖,只有一种解脱后的安详与宁静。
他们,被度化了。
李不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胸口中,那颗由将臣本源炼化的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沉闷的悸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郁闷之感,充斥着他的胸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人?
长命百岁?
这祝福,像是一根针,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也最不愿意触及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两人消失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只有山风吹过草丛的沙沙声。
许久,他才转过身,沿着来时的山路,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山风吹动他的衣角,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那消散的魂灵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是啊,好人……就该长命百岁……”
声音很轻,很快消散在风里。
但他的脚步,却愈发坚定。
凭什么好人就得死?坏人就逍遥自在?
我操你妈!那姓赵的!我操你妈!那玩旗的。
该死的是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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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化『伥诡』*2奖励:2功德』